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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部:日落西山 第三章 遊戲的開始
直到這歷史性的一天:萬曆十八年(1590)正月初一。
解決雒於仁事件後,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:
“臣等更有一事奏請。”
“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,朝廷內外都認為應冊立為太子,希望陛下早日決定。”
在萬曆看來,這件事比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,於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,接著和稀泥:
“這個我自然知道,我沒有嫡子(即皇后的兒子),長幼有序。
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,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,身體也弱,等他身體強壯些後,我才放心啊。”
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,按照語文學來分析,大致有三層意思。
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,是說我只能立長子;然後又講長幼有序,是說我不會插隊,但說來說去,就是不說要立誰;接著又把鄭貴妃扯出來,搞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最後語氣一轉,得出結論:雖然我只能立長子、不會插隊,老婆也沒有乾涉此事,但考慮到兒子太小,身體太差,暫時還是別立了吧。
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,對付申時行就有點滑稽了,和了幾十年稀泥,哪排得上你小子?
於是申先生將計就計,說了這樣一句話:
“皇長子已經九歲,應該出閣讀書了,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。”
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,但事實絕非如此,因為在明代,皇子出閣讀書,就等於承認其為太子,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:既然你不願意封他為太子,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,形式不重要,內容才是關鍵。
萬曆倒也不笨,他也不說不讀書,只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,不讀書也行。申時行馬上反駁,說即使人再聰明,如果沒有人教導,也是不能成才的。
就這樣,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,你來我往,互不相讓,鬧到最後,萬曆煩了:
“我都知道了,先生你回去吧!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也只好回去了,申時行離開了宮殿,向自己家走去。
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,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。
申時行轉身,看見了一個太監,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:
“先不要走,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,先生你見一見吧。”
十幾年後,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,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,終其一生,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。
申時行不敢怠慢,即刻回到了宮中,在那裡,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,皇長子朱常洛,以及皇三子朱常洵。
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,卻並非這兩個皇子,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。沒有憤怒,沒有狡黠,只有安詳與平和。
他指著皇長子,對申時行說:
“皇長子已經長大了,只是身體還有些弱。”
然後他又指著皇三子,說道:
“皇三子已經五歲了。”
接下來的,是一片沉默。
萬曆平靜地看著申時行,一言不發。此時的他,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,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。
他是一個父親,一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,無比欣慰的父親。
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,於是他打破了沉默:
“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,應該出閣讀書。”
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:
“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。”
事到如今,只好豁出去了:
“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,才六歲,就已經讀書了。皇長子此刻讀書,已經晚了!”
萬曆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:
“我五歲就已能讀書!”
申時行知道,在他的一生中,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,去勸服萬曆,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。
他上前幾步,未經許可,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面前,端詳片刻,對萬曆由衷地說道:
“皇長子儀表非凡,必成大器,這是皇上的福分啊,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,朝廷幸甚!國家幸甚!”
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,在憤怒、溝通、爭執後,萬曆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。
萬曆微笑地點點頭,對申時行說道:
“這個我自然知道,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,以免外人猜疑,我沒有嫡子,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。”
這句和緩的話,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,兒子出來了,好話也說了,雖然也講幾句什麼鄭貴妃支持,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,但終究是表了態。
形勢大好,然而接下來,申時行卻一言不發,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。
這正是他絕頂聰明之處,點到即止,見好就收,今天先定調,後面慢慢來。
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這次和諧的對話,不但史無前例,而且後無來者。“爭國本”事件的嚴重性,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,因為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,既不是萬曆,也不會是他。
談話結束後,申時行回到了家中,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諭,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。
可是一天天過去了,希望變成了失望。到了月底,他也坐不住了,隨即上疏,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。這意思是說,當初咱倆談好的事,你得守信用,給個准信。
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,啥反應都沒有,申時行等了幾天,一句話都沒有等到。
既然如此,那就另出新招,幾天后,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書:
“陛下,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,只是現在皇長子九歲,皇三子已五歲,應該出閣讀書。”
不說立太子,只說要讀書,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,由此而見,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。
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,一點消息也沒有,王錫爵等了兩個月,石沉大海。
到了四月,包括申時行在內,大家都忍無可忍了,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,要求冊立太子。
嚐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:無論你們說什麼,我都不理,我是皇帝,你們能把我怎麼樣?
但他實在低估了手下的這幫老油條,對付油鹽不進的人,他們一向都是有辦法的。
幾天后,萬曆同時收到了四份奏疏,分別是申時行、王錫爵、許國、王家屏四位內閣大學士的辭職報告。理由多種多樣,有說身體不好,有說事務繁忙,難以繼任的,反正一句話,不干了。
自萬曆退居二線以來,國家事務基本全靠內閣,內閣一共就四個人,要是都走了,萬曆就得累死。
沒辦法,皇帝大人只好現身,找內閣的幾位同志談判,好說歹說,就差求饒了,並且當場表態,會在近期解決這一問題。
內閣的幾位大人總算給了點面子,一番交頭接耳之後,上報皇帝:
病的還是病,忙的還是忙,但考慮到工作需要,王家屏大學士願意顧全大局,繼續幹活。
萬曆竊喜。
因為這位兄弟的策略,叫拖一天是一天。拖到這幫老傢伙都退了,皇三子也大了,到時木已成舟,不同意也得同意。這次內閣算是上當了。
然而上當的人,只有他。
因為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問題:為什麼留下來的,偏偏是王家屏呢?
王家屏,山西大同人,隆慶二年進士。簡單地說,這是個不上道的人。
王家屏的科舉成績很好,被選為庶吉士,還編過《世宗實錄》,應該說是很有前途的,可一直以來,他都沒啥進步。原因很簡單,高拱當政的時候,他曾上書彈劾高拱的親戚,高首輔派人找他談話,讓他給點面子,他說,不行。
張居正當政的時候,他搞非暴力不合作。照常上班,就是不靠攏上級,張居正剛病倒的時候,許多人都去祈福,表示忠心,有人拉他一起去,他說,不去。
張居正死了,萬曆十二年,他進入內閣,成為大學士。此時的內閣,已經有了申時行、王錫爵、許國三個人,他排第四。按規矩,這位甩尾巴的新人應該老實點,可他偏偏是個異類,每次內閣討論問題,即使大家都同意,他覺得不對,就反對。即使大家都反對,他覺得對,就同意。
他就這麼在內閣裡硬挺了六年,誰見了都怕,申時行拿他也沒辦法。更有甚者,寫辭職信時,別人的理由都是身體有病,工作太忙,他卻別出一格,說是天下大旱,作為內閣成員,負有責任,應該辭職(久旱乞罷)。
把他留下來,就是折騰萬曆的。
幾天后,禮部尚書于慎行上書,催促皇帝冊立太子,語言比較激烈。萬曆也比較生氣,罰了他三個月工資。
事情的發生,應該還算正常,不正常的,是事情的結局。
換在以往,申時行已經開始揮舞鐵鍬和稀泥了,先安慰皇帝,再安撫大臣,最後你好我好大家好,收工。
相比而言,王家屏要輕鬆得多,因為他只有一個意見——支持于慎行。
工資還沒扣,他就即刻上書,為于慎行辯解,說了一大通道理,把萬曆同志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。但更讓人驚訝的是,這一次,萬曆沒有發火。
因為他發不了火,事情很清楚,內閣四個人,走了三個,留下來的這個,還是個二桿子,明擺著是要為難自己。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,再鬧騰一次,沒準就走人了,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?
可是光忍還不夠,言官大臣赤膊上陣,內閣打黑槍,明里暗裡都來,比逼宮還狠,不給個說法,是熬不過去了。
幾天后,一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,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諭令:
“冊立太子的事情,我準備明年辦,不要再煩(擾)我了。”
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,然而,這句話還沒有講完:
“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書,就到十五歲再說!”
朱常洛是萬曆十年出生的,萬曆發出諭令的時間是萬曆十八年,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如果你們再敢鬧騰,這事就六年後再辦!
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,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,經過長達五年的鬥爭,大臣們勝利了——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。
事情解決了,王家屏興奮了,興奮之餘,就乾了一件事。
他把皇帝的這道諭令告訴了禮部,而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人,正是禮部尚書于慎行。
于慎行欣喜若狂,當即上書告訴皇帝:
“此事我剛剛知道,已經通報給朝廷眾官員,要求他們耐心等候。”
萬曆氣得差點吐了白沫。
因為萬曆給王家屏的,並不是正規的聖旨,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諭,看上去似乎沒區別,但事實上,這是一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。
其實在古代,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,皇帝也是人,時不時編個瞎話,吹吹牛,也很正常,真正說了就要辦的,只有聖旨。白紙黑字寫在上面,糊弄不過去。所以萬曆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,而他的用意很簡單:這件事情我心裡有譜,但現在還不能辦,先跟你通個氣,以後遇事別跟我對著幹,咱們慢慢來。
皇帝大人原本以為,王大學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幾十年,這點覺悟應該還有,可沒想到,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,密談變成了公告,被逼上樑山了。
他當即派出太監,前去內閣質問王家屏,卻得到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。
王家屏是這樣辯解的:
“冊立太子是大事,之前許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罰,我一個人定不了,又被許多大臣誤會,只好把陛下的旨意傳達出去,以消除大家的疑慮(以釋眾惑)。”
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大致是這樣的:我並非不知道你的用意,但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,許多人都在罵我,我也沒辦法,只好把陛下拉出來背黑鍋了。
雖然不上道,也是個老狐狸。
既然如此,就只好將錯就錯了,幾天后,萬曆正式下發聖旨:
“關於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事情,我已經定了,說話算數(誠待天下),等長子到了十歲,我自然會下旨,到時冊立出閣讀書之類的事情一併解決,就不麻煩你們再催了。”
長子十歲,是萬曆十九年,也就是下一年,皇帝的意思很明確,我已經同意冊立長子,你們也不用繞彎子,搞什麼出閣讀書之類的把戲,讓老子清淨一年,明年就立了!
這下大家都高興了,內閣的幾位仁兄境況也突然大為改觀,有病的病好了,忙的也不忙了,除王錫爵(母親有病,回家去了,真的)
外,大家都回來了。
剩下來的,就是等了。一晃就到了萬曆二十年,春節過了,春天過了,都快要開西瓜了,萬曆那裡一點消息都沒有。
泱泱大國,以誠信為本,這就沒意思了。
可是萬曆二十年畢竟還沒過,之前已經約好,要是貿然上書催他,萬一被認定毀約,推遲冊立,違反合同的責任誰都負擔不起,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,你上疏說他耍賴,似乎也不太妥當。
一些腦子活的言官大臣就開始琢磨,既要敲打皇帝,又不能留把柄,想來想去,終於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替代目標——申時行。
沒辦法,申大人,誰讓你是首輔呢?也只好讓你去扛了。
很快,一封名為《論輔臣科臣疏》的奏疏送到了內閣,其主要內容,是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,壓制言官,使得正確意見得不到執行。
可憐,申首輔一輩子和稀泥,東挖磚西補牆,累得半死,臨了還要被人玩一把,此文言辭尖銳,指東打西,指桑罵槐,可謂是政治文本的典範。
文章作者,是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,除此文外,他還寫過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——牡丹亭。
【湯顯祖】
湯顯祖,字義仍,江西臨川人,上書這一年,他四十二歲,官居六品。
雖說四十多歲才混到六品,實在不算起眼。但此人絕非等閒之輩,早在三十年前,湯先生已天下聞名。
十三歲的時候,湯顯祖就加入了泰州學派(也沒個年齡限制),成為了王學的門人,跟著那幫“異端”四處鬧騰,開始出名。
二十一歲,他考中舉人。七年後,到京城參加會試,運氣不好,遇見了張居正。
之所以說運氣不好,並非張居正討厭他,恰恰相反,張首輔很賞識他,還讓自己的兒子去和他交朋友。
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,可問題在於,湯先生異端中毒太深,瞧不起張居正,擺了譜,表示拒不交友。
他既然敢跟張首輔擺譜,張首輔自然要擺他一道,考試落榜也是免不了的。三年後,他再次上京趕考,張首輔鍥而不捨,還是要兒子和他交朋友,算是不計前嫌。但湯先生依然不給面子,再次擺譜。首輔大人自然再擺他一道,又一次落榜。
但湯先生不但有骨氣,還有毅力,三年後再次趕考,這一次張首輔沒有再阻攔他(死了),終於成功上榜。
由於之前兩次跟張居正硬扛,湯先生此時的名聲已經是如日中天。當朝的大人物張四維、申時行等人都想拉他,可湯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。
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處,名聲大噪的湯顯祖被派到了南京,幾番折騰,才到禮部混了個主事。
南京本來就沒事幹,南京的禮部更是閒得出奇,這反倒便宜了湯先生。閒暇之餘開始寫戲,並且頗有建樹,日子過得還算不錯,直到萬曆十九年的這封上疏。
很明顯,湯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藝術高度,奏疏剛送上去,申時行還沒說什麼,萬曆就動手了。
對於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,皇帝大人一向比較警覺(他也常用這招),立馬做出了反應,把湯顯祖發配到邊遠地區(廣東徐聞)去當典史。
這是一次極其致命的打擊,從此湯先生再也沒能翻過身來。
萬曆這輩子罷過很多人的官,但這一次,是最為成功的。因為他只罷掉了一個六品主事,卻換回一個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,賺大發了。
二十八歲落榜後,湯顯祖開始寫戲。三十歲的時候,寫出了《紫簫記》;三十八歲,寫出了《紫釵記》。四十二歲被趕到廣東,七年後京察,又被狠狠地折騰了一回,索性回了老家。
來回倒騰幾十年,一無所獲。在極度苦悶之中,四十九歲的湯顯祖回顧了自己戲劇化的一生,用悲涼而美豔的辭藻寫下了他所有的夢想和追求,是為《還魂記》,後人又稱《牡丹亭》。
牡丹亭,全劇共十五出,描述了一個死而復生的愛情故事,(情節比較複雜,有興趣自己去翻翻)。此劇音律流暢,詞曲優美,轟動一時,時人傳誦:牡丹一出,西廂(《西廂記》)失色。此後傳唱天下百餘年,堪與之媲美者,唯有孔尚任之《桃花扇》。
為官不濟,為文不朽,是以無憾。
〖史贊:二百年來,一人而已。〗
總的說來,湯顯祖的運氣是不錯的,因為更麻煩的事,他還沒趕上。
湯先生上書兩月之後,福建僉事李琯就開砲了,目標還是申時行。
不過這次更狠,用詞狠毒不說,還上升到政治高度,一條條列下來,彈劾申時行十大罪,轉瞬之間,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號大惡人。
萬曆也不客氣,再度發威,撤了李琯的職。
命令一下,申時行卻並不高興,反而唉聲嘆氣,憂心忡忡。
因為到目前為止,雖然你一刀我一棍打個不停,但都是摸黑放槍,誰也不挑明。萬曆的合同也還有效,拖到年尾,皇帝賴賬就是理虧,到時再爭,也是十拿九穩。
可萬一下面這幫憤中憤老忍不住,玩命精神爆發,和皇帝公開死磕,事情就難辦了。
俗語云:怕什麼,就來什麼。
工部主事張有德終於忍不住了,他憤然上書,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。
等的就是你。
萬曆隨即做出反應,先罰了張有德的工資,鑑於張有德撕毀合同,冊立太子的事情推後一年辦理。
這算是正中下懷,本來就不大想立,眼看合同到期,正為難呢,來這麼個冤大頭,不用白不用。冊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後拖了。
事實上,這是他的幻想。
因為在大臣們看來,這合同本來就不合理,忍氣吞聲大半年,那是給皇帝面子,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氣沒處瀉,你敢蹦出來,那好,咱們就來真格的!
當然,萬曆也算是老運動員了。對此他早有準備,無非是來一群大臣瞎咋呼,先不理,鬧得厲害再出來說幾句話,把事情熬過去,完事。
形勢的發展和他的預料大致相同,張有德走人後,他的領導,工部尚書曾同亨就上書了,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。
萬曆對此嗤之以鼻,他很清楚,這不過是個打頭的,大部隊在後。
下面的程序他都能背出來,吵吵嚷嚷,草草收場,實在毫無新鮮可言。
然而當下一封奏疏送上來的時候,他才知道,自己錯了。
這封奏疏的署名人並不多,只有三個,分別是申時行、許國、王家屏。
但對萬曆而言,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。
因為之前無論群臣多麼反對,內閣都是支持他的。即使以辭職回家相威脅,也從未公開與他為敵,是他的最後一道屏障,現在竟然公開站出來和他對著幹,此例一開,後果不堪設想。
特別是申時行,雖說身在內閣,時不時也說兩句,但那都是做給人看的。平日里忙著和稀泥,幫著調節矛盾,是名副其實的臥底兼間諜。
可這次,申時行連個消息都沒透,就打了個措手不及,實在太不夠意思,於是萬曆私下派出了太監,斥責申時行。
一問,把申時行也問糊塗了,因為這事他壓根就不知道!
事情是這樣的,這封奏疏是許國寫的,寫好後讓王家屏署名,王兄自然不客氣,提筆就簽了名,而申時行的底細他倆都清楚,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,於是許大人膽一壯,代申首輔簽了名,拖下了水。
事已至此,申大人只能一臉無辜的表白:
“名字是別人代籤的,我事先真不知道。”
事情解釋了,太監也回去了,可申先生卻開始琢磨了:萬一太監傳達不對怎麼辦?萬一皇帝不信怎麼辦?萬一皇帝再激動一次,把事情搞砸怎麼辦?
想來想去,他終於決定,寫一封密信。
這封密信的內容大致是說,我確實不知道上奏的事情,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,自己拿主意就行。
客觀地講,申時行之所以說這句話,倒不一定是耍兩面派,因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:
像萬曆這號人,屬於死要面子活受罪,打死也不認錯的。看上去非常隨和,實際上極其固執,和他硬幹,是沒有什麼好處的。
所以申時行的打算,是先穩住皇帝,再慢慢來。
事實確如所料,萬曆收到奏疏後,十分高興,當即回复:
“你的心意我已知道,冊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,你安心在家調養就是了。”
申時行總算鬆了口氣,事情終於糊弄過去了。
但他做夢也想不到,他長達十年的和稀泥生涯,將就此結束——因為那封密信。
申時行的這封密信,屬於機密公文,按常理,除了皇帝,別人是看不見的。
可是在幾天后的一次例行公文處理中,萬曆將批好的文件轉交內閣,結果不留神,把這封密信也放了進去。
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電腦,又把電腦拿出去給人修,是個要命的事。
文件轉到內閣,這裡是申時行的地盤,按說事情還能挽回。可問題在於申大人為避風頭,當時還在請病假,負責工作的許國也沒留意,順手就轉給了禮部。
最後,它落在了禮部給事中羅大纮的手裡。
羅大纮,江西吉水人。關於這個人,只用一句就能概括:一個稱職的言官。
看到申時行的密信後,羅大纮非常憤怒,因為除了耍兩面派外,申時行在文中還寫了這樣一句話:惟親斷親裁,勿因小臣妨大典。
這句話說白了,就是你自己說了算,不要理會那些小臣。
我們是小臣,你是大臣?!
此時申時行已經發現了密信外洩,他十分緊張,立刻找到了羅大纮的領導,禮部科給事中胡汝寧,讓他去找羅大纮談判。
可惜羅大纮先生不吃這一套,寫了封奏疏,把這事給捅了出去,痛罵申時行兩面派。
好戲就此開場,言官們義憤填膺。吏部給事中鐘羽正、候先春隨即上書,痛斥申時行,中書黃正賓等人也跟著湊熱鬧,罵申時行老滑頭。
眼看申首輔吃虧,萬曆當即出手,把羅大纮趕回家當了老百姓,還罰了上書言官的工資。
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,已經無法收拾了。
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申時行,終究在陰溝裡翻了船。自萬曆十年以來,他忍辱負重,上下協調,獨撐大局,打落門牙往肚裡吞,至今已整整十年。
現在,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。
萬曆十九年(1591)九月,申時行正式提出辭職,最終得到批准,回鄉隱退。
大亂就此開始。
第6部:日落西山 第四章 混戰
申時行在的時候,大家都說朝廷很亂,等申時行走了,大家才知道,什麼叫亂。
首輔走了,王錫爵不在,按順序,應該是許國當首輔。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,一看形勢不對,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。
只剩王家屏了。
萬曆不喜歡王家屏,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,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,他就提出辭職。
然而萬曆沒有批,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。原因很簡單,這麼個爛攤子,現在內閣就這麼個人,好歹就是他了。
內閣總算有個人了,但一個還不夠,得再找幾個。搭個班子,才好唱戲。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,早就料到有這一天,所以在臨走時,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: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志皋,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。
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,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,性格不同,出身不同,總而言之,就沒一點共同語言,但事後證明,就是這麼個安排,居然撐了七八年,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。
班子定下來了,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。因為歸根結底,大臣們鬧騰,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,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,現在申先生走了,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陣。
萬曆二十年(1592)正月,真正的總攻開始了。
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,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長子出閣讀書,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,半字不提冊立的事,全篇卻都在催這事,半點把柄都不留,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,一氣之下,藉口都不找了:
“冊立已有旨意,這廝偏又來煩擾……好生可惡,降級調外任用!”
其實說起來,李獻可不是什麼大人物,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。可萬曆萬沒想到,就這麼個小人物,這麼點小事兒,他竟然沒能辦得了。
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,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。
作為朝廷首輔,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,可以退回去,拒不執行,這種權力,叫做封還。
封還就封還吧,不辦就不辦吧,更可氣的是,王首輔還振振有詞:
這事我沒錯,是皇帝陛下錯了!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,他只是說應該出閣讀書,你應該採納他的意見,即使不能採納,也不應該罰他,所以這事我不會辦。
真是要造反了,剛剛提了首輔,這白眼狼就下狠手。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,氣急敗壞之下,他放了王家屏的假,讓他回家休養去了。
萬曆的“幸福”生活從此拉開序幕。
幾天后,禮部給事中鐘羽正上疏,支持李獻可,經典語言如下:
“李獻可的奏疏,我是讚成的,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(請與同謫)。”
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。
又幾天后,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,發言如下:
“言官是可以處罰的,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。”
發配南京。
再幾天后,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,支持李獻可、鐘羽正等人。
相對而言,他的奏疏更有水平,雖然官很小(七品),志氣卻大,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,總計五條,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:
“皇帝陛下,您坐視皇長子失學,有辱宗社祖先!”
萬曆氣瘋了,當即下令,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志革職處理,並拉到午門,打了一百杖。
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。
別人也就罷了,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,幹的是本職工作,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。
於是大家都憤怒了。
請注意,這個大家是有數的,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:
內閣大學士趙志皋上疏,被訓斥。
吏科右給事中陳尚像上疏,被革職為民。
御史鄒德泳,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、兵科都給事中張棟、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、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,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,聯名上疏抗議。萬曆大怒,將此六人降職發配。
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,那麼在短短的幾天之內,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。這一偉大記錄,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。
事辦到這份上,皇帝瘋了,大臣也瘋了。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,鋪天蓋地到處亂扔,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。拼個你死我活只為一句話:可以丟官,不能丟人!
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,禮部員外郎董嗣成、御史賈名儒、御史陳禹謨再次上疏,支持李獻可。萬曆即刻反擊,董嗣成免職,賈名儒發配,陳禹謨罰工資。
事情鬧到這裡,到底捲進來多少人,我也有點亂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,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。
幾天后,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。對這位高級官員,萬曆也沒客氣,狠狠地罵了他一頓,誰知沒多久,吏部尚書蔡國珍、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,然而這一次,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——實在罵不動了。
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,王家屏也坐不住了,他終於出面調停,向皇帝認了錯,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。
想法本是好的,方法卻是錯的。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,一看見這個老冤家,頓時恢復了戰鬥力,下書大罵:
“自你上任,大臣狂妄犯上,你是內閣大學士,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,反而封還我的批示,故意激怒我!見我發怒,你又說你有病在身,回家休養!國家事務如此眾多,你在家躺著(高臥),心安嗎!?
既然你說有病,就別來了,回家養病去吧!”
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,萬曆二十年(1592)三月,他連上八封奏疏,終於回了家。
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,大臣的一句話,可能毫無作用,萬曆的一道聖旨,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。
然而萬曆失敗了,面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,他雖然竭盡全力,卻依然失敗了,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——當它面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。